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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 終不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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繁華難挽,盛筵易散。

展昭還留在原位,一手執杯,杯中殘酒猶半,折射堂前燭光,變幻不定,一如世態眾生。

襄陽王一行已經離去多時了。

一見傾城答允,趙玨朗聲長笑,顯是心事得償。隨後,他令身邊那名老宮監明日一早將傾城接入王府。那老宮監似有意令傾城今夜便隨駕回府,趙玨卻搖頭道:“以傾城之絕色無雙,本王絕不能怠慢了禮數。閏福,本王要你明日親自操辦此事。”

那名叫閏福的老宮監連忙跪下領旨,隨後起身,命親隨伺候襄陽王起駕回府。

臨去前,閏福將花春風叫到跟前,道:“王爺看中的人,若是出了差錯,珠玉巷中今後便不會再有天香樓和你花春風了。你可明白?”

花春風連忙躬身道:“奴家明白!還請公公放心。明日一早,奴家自當將傾城姑娘送到公公手中。”

閏福微一點頭,留下一隊王府校尉親兵,守在天香樓前後門外。他見諸事俱已布置妥當,拂塵輕擺,帶著那幾名綠衣宮監快步離去。

見他們離開,傾城和舞姬們便即退至屏風之後,魚貫離開了花廳。廳中諸客此刻方松了口氣,面上皆是悻悻不樂,卻又不敢恣意評論。花春風勉強含笑應承,過不多時,諸人已然散盡,花廳之內只餘下展昭和那老樂師齊慶。

展昭放下手中酒杯,站起身來,見齊慶尚在默默擦拭竹笛,便走上前去,低聲道:“柳先生,別來無恙?”

那齊慶停住手中活計,緩緩擡起頭來:“這位公子,老朽姓齊名慶,並不是什麽柳先生。”

展昭微笑道:“在下與柳先生五年前在汴京曾有一面之緣,自信還沒有忘記先生的樣貌。”

齊慶靜靜道:“老朽姓齊,在襄陽城內已住了多年。公子,只怕是您認錯人了。”

展昭見他無心相認,心中暗自嘆息了一聲,仍是微笑道:“就算先生忘記了在下,不知是否還能幫在下一個忙?”

齊慶淡淡道:“只怕老朽能為公子效力之處不多。”

展昭正色道:“若先生隨後想起了在下的身份,還望先生莫要向旁人提起,在下感激不盡。”

齊慶看了展昭一眼,見他面上神情極是誠摯。他低下頭,繼續擦拭手中竹笛:“老朽並不識得公子,也自不會同旁人談論。”

展昭見他如此,便知他必不會洩漏自己身份了。他目的已達,向那齊慶深深一揖,轉身離去。

那齊慶見展昭去了,仍舊默默坐在矮墩上,心中暗忖:“以他的身份,不遠千裏,南下襄陽,隱姓瞞名來到這珠玉巷,想必是正在查處要案。今夜在座諸人,若說能驚動他出手的,恐怕只有王爺一人了。難道說,他此番查案,竟是要查襄陽王府……”

想到此處,暗自搖了搖頭:“功名利祿,不是說此生早已拋下了麽?這種種不相幹之事,我又何必再過問?”他正待起身,心中突然一動:“啊呀,旁人便是不相幹,我怎又能忘記了她?若真有此事,對她的前程歸宿,必然大有關礙。我若袖手旁觀,豈非是誤了她?”

他急忙站起身,將竹笛收入布囊中,背了布囊徑直出了花廳,向樓後走去。穿過側廊,盡頭暗處是一條窄窄樓梯,直通向二樓。

小樓高閣謝娘家。那正是傾城的居所——襄陽城內權貴富豪夢寐一訪的天香閣。

齊慶正待上樓,卻不防樓梯後轉出一條身影。正是今夜之前曾喝罵過他的那名龜奴。

“齊慶,這麽晚了,你上天香閣去幹什麽?”

齊慶淡淡道:“傾城姑娘早先吩咐,她那條紫竹笛笛膽不正,須得盡早調理。我現下調理已畢,這便要給她送去。”

那龜奴一聲冷笑,頗不耐煩:“明日一早王府便來轎子接她了。從此飛上枝頭變鳳凰,還要這紫竹笛做什麽?

齊慶不為所動:“她吩咐如此,我須得照辦才是。”

那龜奴一皺眉,伸出手來:“給我,我送上去拿給她便是。花老板親自交待,任何人今夜都不能上這天香閣。”

齊慶搖頭道:“這調笛之法,須得兩人同力。傾城姑娘撫琴,我吹笛子,方能校正音律。你若也能,便將這笛子拿去,我也免得費力了。”

那龜奴怒道:“憑你也敢消遣我?活得不耐煩了麽?”

齊慶神色不變,道:“若是耽誤了傾城姑娘的吩咐,只怕到頭來,無論你我還是花老板,都不易交待。”

那龜奴想到傾城如今已是襄陽王寵姬,確實不可得罪,雖心中仍是厭煩,卻也只好一推齊慶肩膀:“要上去就快去,別在這裏磨蹭!”

齊慶搖頭一嘆,拾階而上,緩緩登上樓去。

二樓閣門緊閉,紗窗透出一片光暈,卻不見人影。

齊慶輕輕敲了敲門:“阿滿姑娘,請開門。”

閣門吱呀一聲開了,現出一雙靈動眼眸:“齊先生,這麽晚了,有事麽?”

齊慶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上,輕聲道:“我想見見傾城姑娘。”

阿滿會意,也放低了語聲:“您快請進。”

齊慶隨阿滿走進天香閣,阿滿隨即回身緊緊關住了房門:“姑娘在裏面,齊先生進去無妨。”

天香閣是一個套間暖閣。外間寬敞雅致,卻並無過多陳設。不過是墻邊一架琴臺,居中一張花梨木合歡桌,中間嵌了山水墨石。桌上靜靜放著一套青玉壺杯,瑩潤無華,竟似兩漢古物。這裏正是傾城每夜舞筵後與入幕之賓對坐之處。

齊慶素知傾城規矩嚴苛。客人只能與她在此談話飲茶,卻絕不得進內間臥室。此刻聽了阿滿的話,不免略一躊躇。他挑眉看了看阿滿,見阿滿對他含笑點了點頭,便走進裏間。

齊慶年輕時風流倜儻,踏遍花叢香舍,訪盡柳巷春閨,記憶之中卻不曾見過哪一位花魁寢居是如此簡潔素淡。碧竹床榻,上懸白羅紗帳,下鋪錦褥薄衾。屋內桌椅櫃案,均是竹制,初一進來尚不覺得什麽,佇立片時便覺得身上似染了一層淡淡竹香。

窗外,夜雨初歇。風卷流雲,散入蒼穹,吹入羅闈,拂亂了窗前人鬢邊青絲,似曾相識,留連不去。

她此刻已褪下舞衣,現出一襲碧玉羅裳,綽約韻致,猶勝方才堂前起舞之時。

聽到齊慶的腳步聲,她回眸淡淡一笑:“齊先生,有什麽事麽?”

齊慶看著傾城,心中一聲輕嘆,面上卻微笑道:“老朽冒昧,打擾姑娘了。”

傾城向阿滿微一頜首,阿滿會意,轉身退至外間。

傾城走近齊慶身邊,道:“先生何出此言?其實,今夜我本來也擬與先生一敘。”

齊慶心生驚訝:“姑娘明早便要動身,今夜想必要整理行裝,卻為何突然想起老朽?”

傾城註視著他,道:“若說這天香樓還有一絲令傾城留戀之處,便是先生了。自傾城來此,與先生樂理相知,先生對傾城的種種照拂之處,傾城在此謝過。”

說罷,衣袖輕拂,對齊慶深深一拜。

齊慶連忙扶起她,搖頭道:“姑娘切莫如此——這些日子,老朽未能為姑娘稍盡寸心,卻受了不少姑娘的恩惠。老朽惶惑,尚未謝過姑娘,又豈能反而受你之禮?”

傾城起身,靜靜道:“同是天涯淪落人,能與先生相識,聞弦音知雅意,也不枉來了這襄陽城一遭。”

齊慶心中一驚:“姑娘今日已答允王爺,自此身許王府,永在襄陽,又如何語出離別之意?”

傾城轉過身,沈默片刻,道:“我今夜既然答應了王爺,便絕不會食言。明日一早,我便會隨來人入府。候門一入深似海,此後與先生再見之日,只怕不多了。”

齊慶看著她單薄背影,突然道:“你今夜在廳中對王爺所言,難道真的是心甘情願?”

傾城似是未曾料到他會有此一問,微微一怔,回身看向他眼底:“傾城能有此歸宿,已是無數女子艷羨之事,先生為何有此一問?”

齊慶緩緩搖了搖頭:“依老朽看來,榮華富貴,錦衣玉食,絕非是你所真正渴求之事。”

傾城淡淡一笑,道:“或許傾城並沒有先生所想的那般脫俗。”

齊慶道:“一個人言談舉止縱會騙人,他的琴聲卻必然騙不了人。你曲中弦上每每流露孤標出世之意,老朽近年來耳力雖差了些,卻總還分辨得出。”

見她默然不語,又道:“你今夜對王爺回話,語出長安古意,卻怎地能忘記詩中下文?借問吹簫向紫煙,曾經學舞度芳年。得成比目何辭死,願作鴛鴦不羨仙。以你絕世之姿,假以時日,必能找到一個真心相愛之人,偕老此生。又何必早早托身王侯,以色事人?”

傾城舉頭看向窗外夜色,心思似飛天外:“先生好意,傾城心領了。只可惜傾城此生,早早便已註定了絕無鸞鳳之緣。先生不必再為傾城掛懷。”

齊慶見她不為所動,言語中頗有自棄之意,長長嘆息了一聲:“你若心意已決,老朽自然不會多言……也罷,老朽年輕之時,曾填過一支蝶戀花,此刻便權且作為老朽與你送別之曲吧。”

他走到窗下,閉上眼睛,默想了良久,方徐徐吟道:

“佇倚危樓風細細,望極春愁,黯黯生天際。草色煙光殘照裏,無言誰會憑欄意。

擬把疏狂圖一醉,對酒當歌,強樂還無味。衣帶漸寬終不悔,為伊消得人憔悴。”

少年時幾多癡醉旖旎,在他緩慢蒼涼的吟誦下,盡化為隱隱夕暮,憔悴感傷。

傾城霍然回首看向齊慶,目中是盡是詫異之色。待他一詞吟罷,她漸漸舒緩了眉間,眸光恍然,一如梅上初雪,融落清霜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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